酒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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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边开满了彼岸花,热烈浓丽,远远望去,像绵延不尽的血雾。河水很急,溅出几许打湿他脚背。可他看也不看一眼,仿佛无知无觉。那水沿着他脚背滚落,滴在花上,一朵艳红便委顿在地。
弱水,三途川。
“留步。”谁在喊他。华发,盲眼,唇边挂了一缕笑,可那笑只显得冷淡。身处黄泉却如此从容,这男子想必不是常人。
他不理会,兀自向前。
男子亦不阻他,待他走了几步发现前路断绝,才淡淡开口:“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。”
他转过身,将奈何桥丢在身后,青色的桥在雾气中越发朦胧。几道残魂嚎哭被水淹没,渐渐没了声息。
“你是谁?”他问。
“这很重要吗?”
他嗤笑一声,讥诮道:“不,判官。”分明认出了眼前之人。
判官点点头,仿佛觉得有趣,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:“你知道我是谁,但不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“一个人,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“一个……人。你是人吗?”
他看着右臂那截空荡荡的衣袖,一哂:“我忘了。”
烦。
咚咚,咚咚,咚咚。
心脏跳动的声音很烦。
酒吞童子的胸膛里,有两颗心在跳动。一颗,打出生起便陪着他;一颗,是某个家伙强加给他。
“喂,你的老主人死了吗?”他低头,对心口自言自语。那团肉会跳,却不会说话。酒吞童子也不真想要答案,他只是醉了。
甩起酒壶,猛灌一大口。透明液体顺着脖颈滑落,沾湿了衣衫,留下几块深色痕迹。那个家伙说他变了,耽溺酒色,不再是叱咤风云、令人闻之色变的大妖酒吞童子。
他懂什么?
酒是个好东西。忘忧,忘忧,一醉解千愁。地位?力量?都是狗屁!
酒吞童子瘫在地上,仿佛是笑了。
他做了个讨厌的梦。茨木童子——那个烦人的家伙,领着他最讨厌的阴阳师,伏击了他。天地旋转,他被酒精麻痹的身体支撑不住,颓然倒地。他败了,败得难堪。酒吞童子觉得恼怒,又感到新鲜。
“你变弱了。”茨木童子对他说,居高临下。
奇怪的视角,他从没这样看过他。酒吞童子打个哈欠,闭上眼睛。
“是什么使你变弱?”茨木童子又说。
他发出一串闷笑,懒洋洋道:“别废话了!你想要什么,我的地位?力量?”
头顶久无回音,他亦不睁眼去瞧。闲杂人等已被茨木童子驱走,耳边只闻得两道呼吸声响。
“我想看你立在最高处,永远。”
温热的吐息喷在他颊边,酒吞童子嫌恶地皱眉。心口传来剧痛,他瞪大双眸,但见一只鬼手穿胸而过。那鬼手中捏着颗心,血淋淋红艳艳。鬼手主人见他看来,一笑,轻轻将心放进他胸前破口,与酒吞童子自己那颗并排而卧。
“这颗心里,凝聚着我的妖力。”茨木童子支着破破烂烂的身体,说。他立得很稳,全不似濒死模样,一双眼睛长久地凝睇酒吞童子。
酒吞童子不能动弹,无能为力的现况加深他怒火。他眼睁睁看着茨木童子离去,看那家伙渐行渐远,看他变小的背影,直至消失不见。
没有谁能摆布他!茨木,混账东西,你怎么敢?
判官的掌中捏着个钵,铁杵轻轻一旋,便有悠长乐音飘出。
“你的魄散落黄泉,这只钵可助你寻找。等七魄齐全,记忆自然恢复。”判官边说,手中动作也未落下,乐音半刻不停,瞬息响彻三途。
他不发一语。既不肯定,也不否定;既不相信,也不怀疑。如一尊小小的地藏石像,盯着脚尖方寸之地。
有什么随着乐声飘回。那是鬼之瞳亦无法捕捉的缥缈之物。判官侧耳倾听,读出唯有他自己懂得的旋律。
“十四岁时,你初尝人血。”
他不作声。
“宽平十年,入大江山。”
眉头一跳,脑中仿佛有什么苏醒。
“天德三年,窃财宝、食妇孺,恶名传遍丹波。”
他半阖双眼,勾起一侧唇角。
“天禄元年,为酒吞童子驱策,侍奉左右。”
右足上那串黄铜铃铛疯狂作响,他本以为忘了的东西,原来清晰如昨。他想起那一天,酒吞童子一力降服百鬼。他混迹众妖之间,曾经无比骄傲的他,此刻只觉得自身渺小。
他长久、长久地凝视着孤立高处的酒吞童子。酒吞童子没有看他一眼,百鬼之王没有看任何人。
他,如失败者匍匐在胜利者脚下。那之后很多年,这就是他仰望酒吞童子的角度。
“正历元年,败于渡边纲,失一臂。”判官停下手中铁杵,余音袅袅,不绝如缕。这就是他的前半生了?那些爱恨恩怨、那些欲望杀戮,落在别人口里,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。
“想起自己是谁了吗?”
他对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。
“我是立于妖界顶点大妖的……挚友。”
酒吞童子偶尔会化身凡俗,混迹市井。通常他只为两件事而来——酒、女人。他喜欢买一壶酒,靠坐阳光充裕之处,痛饮。
像个颓唐的浪人。
一个女人匆匆走过,是他中意的样子。乌黑浓密的长发,多情目,一点朱唇嫣红。他眯了眯眼睛,最后只是无力地靠回墙壁。右边的心疯狂制造杂音,就像它曾经的主人那样聒噪,说着“不要被酒和女人消磨了意志”、“你的雄心壮志呢”之类烦人的话。
酒吞童子顿时没了兴致。
这么多年,他早已倦了。也许他确实如钝了的刀,但还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!酒吞童子冷哼,甩袖离去。
他又回到大江山——除了这里,似乎也没别处可去。他走到浓荫下,抡起酒壶,却发现壶内空空如也。酒吞童子将酒壶盖在脸上,一丝残余的酒香钻入鼻翼。他无所事事地躺了会儿,忽然开口:“滚出来。”
安静。
“不要让我说第二遍。”
他身后的树荫里分出道身影,阳光照亮来人,是自黄泉去而复返的茨木童子。
“还敢出现在我面前?”酒壶滚落在地,酒吞童子直起身,锐利的目光射向茨木童子。茨木童子迎上刺人视线,他捡起酒壶,鬼手轻轻滑过葫芦表面。他向来厌恶这令酒吞童子沉迷的物事,然而此刻,竟觉可亲。
这味道仿佛也成了酒吞童子的一部分。
“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。”
“你以为我不敢吗?”酒吞童子骤然一跃,逼近茨木童子。他们靠得那样近,近到呼吸可闻。
“还给你。”这三个字酒吞童子说得又低又轻,鬼葫芦的利齿却又快又重,茨木童子的胸膛瞬间被咬开一个大口。猩红液体喷泉一样洒落。真奇怪,鬼的血竟也如此温暖。
一脚踢倒对方,酒吞童子毫不留情地踩上那创口。茨木童子果然如所承诺的,任由他处置。
无聊。
这个聒噪的家伙,与世间万物一样无聊。
他本以为他是有些不同的。
酒吞童子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。
杀,还是不杀?
鬼葫芦悬在茨木童子头顶,酒吞童子瞥了他一眼,发现这人在笑。
真奇怪,有什么好笑的?
茨木童子便见那只面目狰狞的鬼葫芦消失,取而代之是酒吞童子放大的脸。握起鬼手,他克制住想要触摸对方的欲望。酒吞童子还是那个酒吞童子,不因他所做的一切,有任何改变。茨木童子回来,亲眼确认了这一点——即便将心挖出,也不过是无用功。
我要死了,他想。但是没有关系,下辈子,下下辈子,下下下辈子,之后无穷无尽的轮回,他都会回到他身边。他还有无数的时间。
茨木童子笑了。
他的视野整个被酒吞童子占据,就好像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酒吞童子。酒吞童子挖出一颗心——左边的那颗心,放进茨木童子胸口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余下那颗心,跳得有点快。
弱水边又只剩了判官,他遥遥望着奈何桥对岸,好似在等谁。彼岸花开了又谢,鬼与妖来了又走。但不是,都不是他等的人。
他想起茨木童子离去前的嘲讽。
“你向来这么啰嗦?”
“不……我今天格外高兴。”他是这么回答的。
判官隔着重重烟雾,望向桥对岸。一道苗条身影,若隐若现。
他等的人,回来了。
冥河水,奔流向前。
完